身体寒冷指人感到温度低,身体产生的热量不足以抵御外界的低温。《说文》:“寒,冻也。从人在宀下,以茻荐覆之,下有仌。” “寒是冷之极”,寒冷的本义便是指身体切实感受到寒冷。身体寒冷贯穿孟郊一生,这正是解读他诗歌中寒冷书写的突破口。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孟郊受寒的程度有轻重之分,他受寒的原因、御寒的需求、诗风的变化也随之呈现出不同的类型。
1、酸寒:仕途失意的苦闷
孟郊89首涉及寒冷书写的诗歌,基本全部作于贞元八年之后,这决非偶然。四十二岁时去长安应进士试,才是孟郊深刻体验人生的开始。久困科场这些年,是奠定孟郊诗风的重要时期,也是他寒冷书写的开端。
孟郊在接连落第之后,写下了无数凄神寒骨的诗篇,具有代表性的是《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长安道》、《石淙十首》、《商州客舍》、《卧病》。事实上,孟郊出身官家、拥有田产,即使困守长安,经济状况不至于太差。在此时,孟郊感受到的身体寒冷应该还不严重。在《卧病》中,孟郊说:“贫病诚可羞,故床无新裘”。他自述因太贫困无衣裘,卧病时寒苦难忍,但这种表述未必可信。裘即皮衣,据《礼记》“裘之裼也,见美也”,裘上加裼方能显露裘衣的华贵。即便没有裘衣,也不意味着孟郊真的就挨冻了,他还可以穿布衣、麻衣。更何况孟郊只是“无新裘”,他愁的不是穿不暖,而是穿得不如别人新。据《礼记》记载,君臣均以裘作朝服,但因等级有别,所穿之裘种类不同。孟郊想要的不是新裘衣,是新裘衣背后代表的官位和阶级。所以他会接着说“承颜自俛仰,有泪不敢流”,此时真正刺痛他的不是寒冷,而是为了谋官不得不强忍病痛、与时俯仰、承颜欢笑的屈辱感。
孟郊此时书写的寒冷,有强烈的对比性,与仕途失意紧密相关。孟郊会感到“二月冰雪深,死尽万木身”(《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正是因为从叔孟简登第,自己痛感于“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如沉泉”的天壤之别。在他看来,春行冬令、二月飞雪完全是因为“造化不仁”,苍天无眼,令自己落第。孟郊踯躅长安街头时会疾呼“朔风激秦树”(《长安道》),因为当自己走投无路、狼狈流落时,那些“高阁人家”却朱门大开、吹笙鼓篁。他认为自己遭受寒冷,完全就是因为落魄的“贱子”不被赏识。落第后孟郊痛定思痛,写了不少干谒诗,在这些诗中他屡屡自称“贱子”:“贱子本如此”(《上张徐州》),“寸草贱子命”(《赠道月上人》),“贱子归情急”(《擢第后东归书怀献座主吕侍郎》),“贱子泣玉年”(《哭秘书包大监》)。这些自称固然有乞怜求助的意图,但毕竟也反映出孟郊的自我定位。而他对“贱子”的定位并不甘心,所以才会反复自嘲:“夷门贫士空吟雪,夷门豪士皆饮酒”(《夷门雪赠主人》)、“贫士少颜色,贵门多轻肥”(《上河阳李大夫》)、“君今得意厌梁肉,岂复念我贫贱时”(《出门行二首》),实际上都是酸溜溜穷书生的满腹牢骚。可见,孟郊此时的寒冷无不打上了“贱”的烙印,他之所以会极写寒冷,本质上是悲愤自己进士落第,“壮心凋落”,不如他的朋友得意。
若将《商州客舍》结合起来看,会发现孟郊此时寒冷书写的深层需求是以诗得官,既要使个体的价值得到承认,也要使诗人的尊严得到重视。孟郊写自己在风雪之夜受着“至寒”的折磨,而症结在于“声意今讵辨”,即自己的好诗因科场重声轻意之风而被埋没。如果说以上诗歌只是在悲号,《懊恼》中便是怒骂了:“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抱山冷殑殑,终日悲颜颜。”孟郊此时刚辞去微贱的溧阳尉,他带着阴郁狠怒的心情,直接将“诗与官”的诘问推至笔端:为何写好诗的人反而沉沦草野、寒冻欲死?在孟郊看来,诗与官本应是统一的,但摆在他眼前的却是诗与官的强烈对立。于是他愤而发声,自己挨冷受冻不也正是由于“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叹命》)吗?
孟郊此时的寒冷被冠以“贱”字,同仕途失意紧密相连。仕与不仕、贵门与贫士的对比本已足够残酷,再加上诗与官的对立彻底刺痛了诗人的自尊,尽管并非真的到了冻死人的地步,孟郊也要用极端的方式发出“夜长知至寒”、“死尽万木身”的叹息。
2、苦寒:老病穷孤的折磨
如果说元和二年居洛之前,孟郊表达的寒冷主要来自仕途失意;那么晚年居洛之后,则主要由于命途多舛。在此时,孟郊受到的寒冷远比早期厉害得多,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年老多病,身体日渐孱弱;二是生计窘迫,经济陷入绝境;三是家庭不幸,接连失子丧母。在他晚年的诗篇中,与其说苦寒是其诗风,毋宁说是他的人生写照。
自《秋怀十五首》开始,孟郊终于对寒冷有了血淋淋的体验。冷与痛成了他感觉系统中最敏锐的部分:“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纤辉不可干,冷魂坐自凝”,“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胜”。寒冷与病痛摧毁了他的意志,使他生出幻觉:他仿佛蜷缩在冰上,冷风如锐器割刺着他的瘦骨,秋月如冷剑频频袭来,将他的魂魄都冻结了。在《访疾》中他也说:“冷气入疮痛,夜来痛如何”,寒冷加重了他的病痛,病痛又侵蚀了他的身体,使他更不堪承受冷气。
由此看来,这时的孟郊是切切实实被寒冷所折磨。而一个冻得快死的人,不会再有力气咒骂世道人心,不会再抱怨为何权贵比贫士穿得好,而是汲汲于寻求温暖:友人寒冬赠炭,孟郊视若乌银,赶紧拨弄炭火续一线命,“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答友人赠炭》)欧阳修评此句云:“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正是由于备尝了寒冷的煎熬,孟郊开始思考御寒的方法:“饥者重一食,寒者重一衣。”(《秋怀十五首·其十一》)他对寒衣表现出惊人的珍视,因为对温暖的渴求是他骨子里最深刻的记忆。《游子吟》中他难忘母亲缝衣送行的画面,看似随手拈来,实则并非偶然,只因“游子衣”曾在寒冷岁月里给过他最真切的温暖:“着尽家中衣”,“游子衣裳单”,“远客夜衣薄”;即使衣服破了也要执着地补好:“衣破道路风”,“客久线断衣”,“弊服断线多”,“补衣亦写书”。
然而无论如何,孟郊居洛阳时还属小官吏,那么广大百姓所受的寒苦更是怵目惊心了。《寒地百姓吟》中孟郊推想寒冬穷苦百姓的生活与心理:他们席地而卧,寒冻难眠,半夜站立起来放声哀号,“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这种求生不能、求死无路的绝境,若非亲身体验,必难写出。这种为求一点温暖、宁可落地求死的极端心态,又何尝不是孟郊自己的肺腑之言呢?在《寒溪九首》、《饥雪吟》、《和丁助教塞上吟》、《有所思》等诗中也可看到,孟郊此时对寒冷的书写,既是一个寒者的自诉,同时也是千万寒者共同的哀声。寒苦逼迫着他的情感认知发生了转变:从一个为个人仕途而怒骂官场的“贱子”,变为接近下层人民的寒者、冻者、不幸者。但孟郊这种转变并非真正自觉,与杜甫大庇天下寒士的宽广胸怀相比还显得贫弱。
孟郊此时的寒冷多源于老病穷孤的实际折磨,程度远甚于早期。半生遭受的寒苦,使这个曾呼号过“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的诗人之心不断地往里收缩,他再也没有力量像年轻时那样在贵与贱、诗与官的矛盾中去抗衡,也不再对个人命运、国家前途等终极问题苦苦追问。
3、高寒:濒临死亡的顿悟
垂暮之年,孟郊对寒冷的态度再次发生了转变。他开始对寒冷产生了一种幻灭感,认为寒冷终将带来死亡。《苦寒吟》中有云“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阴甚则寒,仿佛寒冷正在夺走生命最后的热力。《秋怀十五首》中云:“幽幽草根虫,生意与我微”,寒冷肆虐之后,自己的生命已如草根秋虫一般生意殆尽。又云“袅袅一线命,徒言系絪缊”,垂死的生命完全交由阴阳二气掌控。《汉书·五行志》记载:“盛冬日短,寒以杀物”,王逸《楚辞章句》注云:“阴主杀,阳主生”,王充《论衡·寒温篇》也道:“阴道肃杀,阴气寒”,寒冷会摧残生命,孟郊的观念或许来源于此。这种观念在《杏殇九首》中被发挥到了极致,孟郊以霜剪花乳比喻幼婴早夭:“冽冽霜杀春,枝枝疑纤刀”,“霜似败红芳,剪啄十数双”,寒霜如尖刀利齿残害着生命;“儿死月始光”,仿佛是阴冷的月光吞噬了幼子的气息。
愈近晚年,寒冷的压迫愈甚,孟郊终于顿悟了“生死每日中”(《秋怀十五首·其十》),“万物皆不牢”(《杏殇九首·其六》)。既然终究无法超越寒冷与死亡,那就无须再试图抵抗、逃避了,生死由天,寒冷就是他无力改变的天命。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孟郊的诗歌境界变得很高。元和八九年间,孟郊居家服丧,落职贫居,乞讨度日,晚境颇为凄凉。被惨状所迫,孟郊甚至寄出了《寄陕府邓给事》、《送郑仆射出节山南》等乞讨书。但就是在这绝境之中,他却写下了感人至深的诗句。比如《自惜》:“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孟郊一改早年狠戾恕骂的面貌,说自己虽被世俗冷落,但怀抱如冰,自甘苦寒寂寞。又如《酬友人见寄新文》:“我无饥冻忧,身托莲花宫。”厌倦尘俗的诗人,以佛教的美好想象填充了幻灭的心灵,以身心俱空的精神力量消解了饥寒之苦。《送淡公十二首》中,当昔年诗友相继惨死时,淡公劝孟郊:写诗全无意义,只会寒饿致死。孟郊对此却表现出惊人的清醒与冷峻,他将自己比作随时会被吹落寒枝的枯叶,淡然接受了“诗饥老不怨”的现实宿命。
揽卷细读,孟郊一生的寒冷史不可谓不深刻。从“少时应举长安市,不信人间果有寒”,至“行遍江南江北路,始知寒会白人头”,再到晚年悄然顿悟,无奈认命,这是孟郊与自己身体的漫长抗争史、对话史。纵观这三个阶段,孟郊对待寒冷的态度各不相同,寒冷书写的风格也随之变化,“酸寒”是其基调,“苦寒”是其主味,“高寒”是其余韵。这三种风格互相交织,贯穿始终,只有抽丝剥茧,方能还原孟郊身体寒冷的事实,方能看清孟郊寒冷书写的拓荒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