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空间设计模式的金字塔模式和全景敞视模式,关涉空间以保卫守护场所的封闭性,关涉设计以建构美好生活的理想性,关涉模式以维护独断权威的权力性是其最突出的三个乌托邦社会空间特征。正如福柯总结到:“它(瘟疫期间的城市)创造各种新机制。它进行区分、冻结和分割。它在一段时间内构建出一种既是反城市又是理想社会的东西。......全景敞视建筑不应被视为一种梦幻建筑。它是一种被还原到理想状态的权力机制的示意图”。理想性是指乌托邦社会空间是一种理想,但这种理想不一定要实现,只要提供人类想象“乌有之乡”和“美好之乡”的坚定信念。正如雅各比指出:“一个丧失了乌托邦渴望的世界是绝望的。无论是对个体或对社会来说,没有乌托邦理想就像旅行中没有指南针。”封闭性是理想性的支撑,如果社会空间具备了开放性,就会在与其他社会文明的互动中认识到自身文明的差异性,引发对所处乌托邦社会空间的反思和怀疑。所以无论是柏格森批判的基于宗教和道德的封闭社会,或者是波普尔所反对的柏拉图式的封闭社会,一旦进入开放社会,遇到民主这种“是最远离自然状态、唯一超越了——至少在意图上——封闭社会状态的制度”,乌托邦的理想性就会被破坏。权力性则是抑制民主的最好方式,当然民主也存在权力机制,也存在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但是乌托邦社会空间的权力性更为独断和权威,是极权主义和政治暴力的起源之一,毕竟“弹簧越紧,反弹越大”。正如吉登斯指出:“乌托邦的空想毫无用处,而且可以说,如果把它用于威慑性政治的话,它可能还极具危险性”。
金字塔模式和全景敞视模式的差异在于金字塔模式的案例代表17世纪末瘟疫期间的封闭城市是非日常性宏观城市,全景敞视模式的案例代表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则是日常性中观建筑,两者在空间尺度和时间尺度的对比误差。一些思想家试图在摄像、监控和网络等基础上,发展福柯的空间思想,弥补福柯的对比误差。托马斯·马蒂森的“对视监狱”(Synopticon)和杰弗里·罗森的“全视监狱”(Omnipticon),将全景敞视监狱不能观测到的黑暗空间暴露出来,提升公共区域的可视性,促进经济生产的效率性。但是他们的监狱模型是福柯现代性乌托邦社会空间的科学技术嫁接产品,并不具备传统性特征。反而是福柯老师巴什拉的建筑现象学中的“家宅”能够从传统性角度构建乌托邦社会空间。福柯关注外部空间,巴什拉关注内部空间,两人的思想相辅相成。巴什拉将现象学和建筑学相结合,发挥现象学自由想象的特点,启发式地探索乌托邦社会空间,扩展了家宅的伦理意蕴。正如柯小刚认可巴什拉将海德格尔的存在发展为“好好的存在”,发展了建筑现象学,使“第一哲学不是存在论而是道德学,而且是作为建筑现象学出现的道德学”。当然福柯自己也充分认可巴什拉的建筑现象学,他指出:“巴什拉的伟大作品(指的是《空间的诗学》)与现象学式的描述教导我们: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和空洞的空间中,相反的,却生活在全然地浸淫着品质与奇想的世界里”。所以巴什拉的建筑现象学可以尝试用来弥补福柯的误差。
作者以巴什拉“家宅”为原型提出“封闭式多层家宅”模式替代金字塔模式。封闭式多层家宅不仅具有金字塔模式中乌托邦社会空间的理想性、封闭性和权力性特征,其中观建筑和日常性特征也可以弥补17世纪末瘟疫期间封闭城市对比上的非日常性和宏观城市误差。家宅的中观建筑和日常性特征毋庸置疑,家宅的空间形态和建筑面积既不如城市那么宏观,也不如窗户那么微观,而且人类生活中使用时间最多的就是家宅。这种最为日常的现实性建筑在巴什拉看来却具有理想性,正如巴什拉从人类生活的意向性角度指出:“既然家宅是一种活生生的价值,它就应该包含非现实性”。因此人类虽然生活在家宅的现实空间,却是以理想的方式进行设计、装饰和塑造家宅。人类理想中的家宅还会庇护人类,使人类能够过上理想生活。正如巴什拉指出:“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要实现这种庇护就需要封闭,只有封闭的家宅才可以让人避开风雨,逃离猛兽,防备盗贼。空间一旦封闭分割就会维持促进权力。因为权力使空间得以封闭分割,空间又使权力得以维持促进。权力就是空间,空间就是权力,两者相辅相成。正如福柯指出:“应该写一部有关空间的历史——这也就是权力的历史——从地缘政治的大战略到住所的小策略,从教室这样制度化的建筑到医院的设计。”另外,封闭式多层家宅的优点还在于“多层”,多层空间使家庭的不同权力者封闭在不同空间,因为福柯的权力观是一种普遍性的本体论思想,权力能扩展到性、家庭和婚姻等领域,形成类似瘟疫时期封闭城市中居民、里长、区长和市长的金字塔式多重权力关系。正如福柯指出:“权力关系并不在经济过程、认识关系和性关系等等之外,而是内在与其他形式的关系之中。”封闭式多层家宅的实体案例选择却不必局限在西方建筑,只要能够符合传统性乌托邦社会空间的基本特征可以作为合适的实体案例。正如并不是所有学者都和罗兰·夏埃尔一样认为最严格的意义上,乌托邦思想得从16世纪莫尔开始,还有不少以莱曼·萨金特为代表的学者认为虽然并非每一种文化都在知道莫尔之前,就已经发展出由人力建造的乌托邦,但这样的乌托邦确实存在于中国、印度和各种佛教与伊斯兰文化之中。中国传统的儒家大同世界也具有乌托邦社会空间色彩,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的中国传统建筑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作者在田野考察中发现安徽徽文化地区的家宅不仅具有乌托邦社会空间理想性、封闭性、权力性、日常性和中观建筑特征,而且具有传统性的封建社会形态、缺乏科学技术和严格对称的设计模式特征,可以作为较好的封闭式多层家宅案例。
徽文化地区是深受儒家礼乐文化和宗族伦理法制影响的封建社会,当地科学技术一直较为落后,部分村镇和几乎全部单体建筑都保持严格对称的设计模式。加之山区环境远离战争,一度创造了800年左右极富传统性乌托邦社会空间色彩的徽文化现象。作者选取黄山市呈坎村罗小华宅作为封闭式多层家宅案例。罗小华名龙文,字含章,号小华,歙派制墨大师,嘉靖时曾官至中书舍人。罗小华宅建于明朝,共有五幢三间两进三层民居由南向北联墙而立,建筑面积约2200 m²。主楼是呈回字形内设中庭的三层楼,一层为上层阶级空间,层高近5m,整体宽敞采光良好;二层为子女空间,层高约2.5m,三层为仆人空间,层高约2米;二层三层空间封闭,通风采光较差;形成三层可看一二层,二层可看一层,下层却不可看上层的封闭建筑。
罗小华宅和全景敞视监狱都是封闭性建筑,要维持封闭性建筑中上下层阶级的规训,只能通过空气和窗户,利用富有梅洛·庞蒂空间交织关系意蕴的“看”,打破乌托邦社会空间封闭性,使规训得以维持。从柏拉图理念原意的“眼睛看”,到笛卡尔的“精神看”,再到胡塞尔本质直观的“看”,“看”一直拥有着深刻的哲学含义。在法国哲学中也存在着基于他者思维的产生两种不同心理制约效应的“看”,一种是萨特对“他者即是地狱”充满敌意的“看”,另一种是列维纳斯对“他者就是上帝”充满敬意的“看”。罗小华宅和全景敞视监狱打破封闭维持规训的“看”会自动发挥心理制约效应。封闭式多层家宅中是多数人二三楼子女和仆人对一层楼少数人主人“观察”的“看”,法语“观察”(observation)实质上是以法语的“看”(voir)为词根的“拥有”(avoir),属于列维纳斯对他者充满敬意的内向性权力机制。正如巴什拉提及家宅的“看”时指出,“苏佩维埃尔的家宅是一座贪婪地看着的家宅。对它而言,看见就是拥有(voir,ces't avoir.)它看见世界,它就拥有了世界。”全景敞视监狱中少数人警察“监视”地“看”四周囚禁室的多数人囚犯,法语“监视”(surveillance)实质上是以“看”(regarder)为词根的“看守”(garder),属于萨特的对他者充满敌意的外向性权力机制。不仅两种建筑中“看”的词根和词意不同,而且“看”的方向发生了根本变化,罗小华宅是被支配者子女和仆人向支配者主人的看,全景敞视监狱中是支配者警察向被支配者囚犯的看。这种转变意味着传统性和现代性的乌托邦社会空间中规训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