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玄英吸收佛教中观学说,在王弼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有无关系。佛教中观学以非有非无来解空,从而终结了魏晋玄学的有无之争。随着佛教的影响日益扩大,儒道二教的地位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成玄英把中观学思想融入到《道德经》注疏之中,将“道”解读为“非有非无”的重玄之道,并将重玄之道贯彻到本体论、生成论、认识论和修养论之中,从而形成了一个以“重玄之道”为核心的完整的哲学体系。成玄英力图通过融合佛道二教来提升道家之地位。虽然如此,但成玄英“并未偏离自先秦道家和魏晋玄学以来道家思想‘崇本论’的基本立场。”正是重玄学的诞生使得《道德经》中的有无关系问题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对于“道”与有无的关系,成玄英直言,道非有非无:“至道深玄,不可涯量,非无非有,不断不常。”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完全否定道与有无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反,成玄英承认道既是有也是无,但是一旦偏执一边,则会落入执滞,不能体道。在第二十一章的注疏中,成玄英描述了道之形象:“言至道之为物也,不有而有,虽有不有,不无而无,虽无不无,有无不定,故言恍惚。”在肯定了“道”“不有而有”、“不无而无”之后,成玄英马上又强调了有与无的不真实性,道之恍惚正谓此。但仅以“非有非无”还不足以言道,成玄英在否定了有无之后,又对这一否定进行了再否定:“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微妙两观,源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故谓之玄。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成玄英将这一方法称之为“重玄之道”。先遣有无,再遣“非有非无”,最终达到不落执滞的理想境界。
但成玄英并不满足于此,在他看来,重玄之道不仅仅是一种认识论方法,同时更是万物的本原与本体。因此,在诠释了何为“重玄之道”后,他开始着手建立以“道”为本原的生成论。
成玄英认为,万物皆是由道而生:“一切万物,恃赖至道而得生成。”“至道虚玄,通生万物,上德慈救,畜养群生。故云道生之、德蓄之也。物形,言禀道而有形质。”成玄英此处所说的“道”,与上文的“重玄之道”是一致的:“有物者道也。道非有而有,非物而物,混沌不分,而能生成庶品。”在成玄英看来,“重玄之道”不仅是认识方法,更是万物赖以产生的根源。作为万物之本原的道,仍然具有“非有非无”的特征。
在关于生成论的论述中,成玄英引入了佛教的本迹概念。本迹关系本是用来形容教理与教化的关系,成玄英将其应用到《道德经》注疏之中,并改造为本原与由其所衍生的万物的关系:“道无称谓,降迹立名。”如此一来,道生万物就转化为了从本降迹的过程。成玄英对此进行了具体的描述:“言至道妙本,体绝形名,从本降迹,肇生元气。又从元气,变生阴阳。于是阳气清浮升而为天,阴气沉浊降而为地。二气升降,和气为人。有三才,次生万物,欲明道能善贷,次第列之。”道生万物经历了三个步骤。首先,从道这一本体出发,降迹而产生了元气。第二,元气再化生为阴阳二气。第三,阴阳二气的升降产生了人,人与阴阳二气共称为三才,万物皆由此从生。在这一过程中,“道”称为本,而元气与三才以及万物,皆是道之迹。这与王弼“崇本息末”的观点有些类似,只是经由成玄英的改造,道与万物的关系更加密切了,万物无法脱离道而存在,道也需要万物才得以彰显。
如此的解读,使得魏晋玄学所面临的关于生成论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无论是崇有论还是贵无论,在解释万物如何生成时,都有不可解决的困难。对于贵无论来说,虽然以无为本使得道本体的地位更加突出,但是,无中如何生有,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而对于崇有论来说,虽然他们将生成论解读为以有济有,但是,这又会陷入无穷的追问,最终难以得到一个终极的“有”。而从本降迹的生成论体系,从根源上结束了这样的争论。万物既不生于“有”,也不生于“无”,而是道这个本原所降之迹。
与此同时,本迹关系也带来了一个问题。万物作为道之显现,其存在的真实性受到了动摇。成玄英在提及从本降迹的同时,还强调要归根反本:“道无称谓,降迹立名,意在引物向方,归根反本,既知寄言诠理,应须止名求实,不可滞执筌蹄,失于鱼兔。”道是实,万物是名,名是虚幻的,唯有道才是真实可信的。因此,成玄英鼓励大家通过万物来悟道,最后得道忘名。“忘”的方法在道家中使用最多的是庄子,随后的魏晋玄学家王弼也提出过得鱼忘筌的体道之法。成玄英继承了这一思想,鼓励人们通过道之名去认识道之实,最终实现忘名得道的境界。除此之外,成玄英还吸收了佛教缘起性空的思想,将事物看做是缘聚的结果:“车是假名,诸缘和合,而成此车,细析推寻,遍体虚幻,况一切诸法亦复如是。”如此一来,万物的独立性就被消解殆尽,转而成为道之附属品,真实性也因此而取消。
虽然万物的真实性和独立性被道所消解了,但是,成玄英仍然强调,道是万物的本体,万物中皆含有道性:“道以虚通为义,常以湛寂得名,所谓无极大道,是众生之正性也。”“道者,虚通之妙理,众生之正性也。”所谓正性,就是道不滞有无之特征:“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成玄英反复申说,道是众生之正性,万物因道得性,因此要复归于道。
另外,从修养论的角度来说,其关键是对于“道”的体悟,即“道”之非有非无:“前既舍有欲得无欲,复恐无欲之人滞于空见,以无欲为道。而言不敢不为者,即遣无欲也,恐执此不为,故继以不敢也。”“行人但能先遣有欲、后遣无欲者,此则双遣二边,妙体一道,物我齐观,境智两忘,以斯为治,理无不正也。”“修道行人,必须处心无系,不得域情狭劣,厌离所生。何者?夫身虽虚幻,而是受道之器,不用耽爱,亦不可厌憎。故耽爱则滞于有为,厌憎则溺于空见,不耽不厌,处中而忘中,乃真学道者也。”虽然成玄英强调“道”是“非有非无”的,但是,他的注中仍然带有贵无论的痕迹。他虽强调不落两执,但在有与无之间,他更加倾向于以无为本:“有,应道也,所谓元一之气也。元一妙本,所谓冥寂之地也。言天地万物,皆从应道有法而生。即此应道,从妙本而起,元乎妙本,即至无也。”这表明成玄英虽然受到了佛教的影响,但魏晋玄学的贵无论也是其重要的思想资源,他的“重玄之道”是在王弼的基础上建立的。
成玄英来借用佛教中观学的思想解读道,“力求证明,老子的‘道’和释迦牟尼之‘道’都超越了‘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四句,换句话说,他认为在‘有无’问题上道释二家是一致的。”但是,“中观学的缘起论不仅反对独立的本体,也反对有宇宙的本源。而重玄之道却不仅是本体,而且是宇宙的本源。”因此,成玄英的思想与佛教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他将重玄之道贯彻到本体论和生成论之中,从而形成了符合道家思想的理论。进而推动了道家关于有无关系的发展,同时也为清世祖的“有无混融之道”留下了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