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代,关于老学的研究已经倾向于文字校勘、训诂、经世致用等方面,甚少进行哲学的思辨与创新。清朝初期,清世祖颁布了其钦定的《御注道德经》。其中,对道之有无的问题进行了一个总结。清世祖认为,在他之前对于有无的观点皆不准确,道为“有无混融之道”,有与无既不可分割,也不能偏重一边。清世祖的这一思想是在宋明理学的影响下形成的,理学家将“理”视作有无同一之本体,清世祖也以此解道,并据此立场对以往的有无关系提出了反对。
清世祖对于“道”一直坚持一个核心观念——道是有无混融的。在他看来,以往对于道的误解都是因为不理解有无关系而产生的,因此,弄清道与有无的关系就可以帮助人们正确地理解老子之“道”。他归纳了之前学者们对于道与有无关系的论断,并认为这些观点都没有正确反映出道之中所蕴含的有无关系:
盖世有以有为道者,有以无为道者,有以非有非无为道者,有以亦有亦无为道者,彼皆分别执著而不知有无混融,故有无混融,斯谓之玄。然玄亦不足以尽之,而且玄之又玄,是为众妙之所从出,而天下之道莫有过之者矣。
持以上几种观点的学者,在道学史上都能找到其代表人物或学派。“以有为道者”,其代表人物为郭象。郭象反对无中生有的观点,认为万物皆为“自生”,而这种自生是属于“有”的范畴的。虽然在郭象之前就有裴頠的《崇有论》,但是将崇有论引入道家的注疏之中,应以郭象为代表。“以无为道者”,其代表人物是王弼。正因为王弼的以无解道,才使得关于道之有无的问题进入了道家的研究领域之中。王弼是当之无愧的开创者。“以非有非无为道者”,持这一观点的是重玄学派。重玄学深受佛教“空”论的影响,并以此来解读老庄,从而形成了道非有非无的观点,其中以成玄英为代表。“以亦有亦无为道者”,其思想已与清世祖十分接近,如王安石认为,“道一也,而为说有二。所谓二者,何也?有无是也。无则道之本,而所谓妙者也;有则道之末,所谓徼者也。”“世之学者常以无为精,有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但清世祖认为,这仍然是将有无割裂开了,不能体现出二者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清世祖以“混融”一词来形容道之有无,目的是为了强调二者相互包含、不可分割的性质。
为了防止人们将有与无理解为两个层次的概念,清世祖对经文第四十章重新进行了解读:“道,无形无声,天下之至弱,而运动乎天地,则强莫加焉,故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曰:‘物生于有。’然天地之始,生于太虚,是为有生于无。有无相生,统归之道,则首章‘有名’、‘无名’之说也。”清世祖并没有反对经文“有生于无”的观念,但他将这个观念限定在生成过程之中,如此一来,“无”就并不会超越“有”,成为更为根本的形而上的本体。万物的生成必然有一个先后的顺序,这段经文所解释的,就是这个生成秩序。无(太虚)—有(天地)—物,是事物生成时必然要遵守的顺序,但这个顺序所表示的,并不是一种至上性递减的关系。清世祖特意在“有生于无”之后强调“有无相生”,正是想要表达“道”并非是“无”,有无是一对相反相成的概念。
一方面,清世祖十分强调道之有无是相互包含、密不可分的,但是另一方面,为了说理的方便,他还是将道分为了有无两方面加以说明。
何为道之有无?清世祖在第一章的注中就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无名之道,浑沦无体,而天地于此始焉;及其有名,长养不穷,而万物于此生焉。道之有无兼该如此。”浑沦无体的无名之道是道之无,长养不穷的有名之道,是道之有。道之无,其所欲表达之意绝不是“没有”,而是道特殊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用经文表述就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道德经》第十四章),清世祖将其概括为“混沦无体”。以“无”来表述它,其目的是为了凸显“道”虚而不实,为天地万物之始。因为道“虚而无形”,没有具体的实像,所以是无不是有;因为“道在无物之始”,所以对于万物之“有”来说“道”是“无”。
在清世祖看来,道之无,是区别于“有”的存在。首要的一点,即是道并非现象界的存在。但这并不代表道是“没有”,相反,道是超越现象的本体论上的存在。这种存在不是人的感官所能感知的,也不能用言语表述,“道无以指称,无以名言,以他来指称道,其道即非真道。”“道”不是“实”,不是“这”、“那”,不是一切可以指称的对象化的存在。当我们对一事物做出肯定的判断时,其中必然包含着否定。如果他是此,就不能是彼,是方就不是圆。“道”却不同。“道”虽不能用具体的形象去形容,但却又包含着世间万象与时空。正因如此,经文中才将其称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存在,与万物之“有”相比,道是无。道之无,指的是道“虚而无形”、“混沌无体”,却又包容万有之意。
道之无,强调的是“道”混沌的状态。而道之有,是对于道生万物、道成万物的肯定。道之有一方面体现为道为万物母,另一方面则体现在道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是决定物之为物的根本。由此可见,较之于道之无,清世祖将道之有的着眼点放在了物质世界中的道器关系之中。
对于道如何化生万物这一问题,清世祖的回答十分简单。他并不执着于无形无相的道如何化生万物这一困扰着众多注家的问题,而是强调“道——天地——万物”的生成论秩序。在他看来,只要遵守这一秩序,万物的化生是自然而然就会发生的事情:“人知天地之生万物,不知万物乃生于道也。吾何以见道之神哉?譬之于谷,谷至虚而犹有形,谷神则虚而无形也。虚而无形,尚无有生,安有死耶?不死则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是之谓玄牝。玄者,有无之合;牝者,能生者也。道之所以生天地,由此而已,故曰:‘是谓天地根’。”道之有不仅体现在生成论之中,同时也是万物得以存在的根据。道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万物皆因道得其性:“道,一而已。天之所以清明,地之所以安静,神之所以不测,谷之所以能受,万物之所以生育,侯王之所以保正万邦,极其致,皆同出于此。”
清世祖以“有无混融”来解读“道”,既是苦于有无关系一直为历代注家所误解,同时也是受到了理学的影响,将“道”视为与“理”同样的存在。在清世祖之后,中国古代对于《道德经》中有无关系的讨论再无新意。而从王弼到成玄英再到清世祖,基本上涵盖了对于有无关系的几种可能性。后世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也基本上都没有离开这三位注家所讨论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