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详尽、缓慢的场面叙述与简省、快速的概略叙述适时交替,但叙述者在叙述与江南文化有关的内容时,主要运用场面叙述、重复叙述和反复叙述,而对其他内容则简略地概述而过,说明隐含作者有意使江南文化在情节中占据更多的比重,这就和作者王安忆的身份属性——江南文化的本土人产生关联。
场面、概略与停顿是指叙述速度,场面是放慢、精细地叙述,概略是快速、有选择地选择材料进行叙述,停顿是事件与叙述行为在进行但时间不动,通常表现为人物的联想或叙述者的议论。小说中,在陈书玉祖父85岁寿宴的筹办过程运用了场面叙述,叙述在此时放慢速度,详细铺展开从洒扫庭院、菜肴制作、布置贡品到筵宴席间场景,从祝寿宾客的来历到宾客眼中所见的雕梁画栋的老宅形貌;大虞首次去陈书玉祖宅为其祖父祝寿时有过一次叙述停顿,从他眼中叙述宅子的雕刻样式时开始停顿,他联想起紫禁城角楼的建造难题及鲁班的巧妙破解法,所熟知的西方建筑风格的知识、皇城地砖繁复的制作过程。
重复和反复是指叙述频率,即事件与叙述行为次数之间的关系。重复是实际发生一次的事件被多次叙述,反复是事件发生多次但只叙述一次。小说在陈书玉从重庆回到上海老宅定居直至解放的生活用到反复,每日陪祖父临摹书画,每日到大虞的家具店观看其制作工艺,迷恋大虞做莲花的铁线卷曲缠绕的手艺活的细节;在叙述老宅的建筑主题用到重复,叙述多次提到宅子镂刻雕饰的主题是八仙故事:第一次是叙述每天跟随祖父临摹国画,祖父指点讲解窗前砖雕的八仙过海故事,从人物服饰、装饰纹路等判定是清代作品,带他走遍楼上楼下,细致讲述门窗廊柱上的八仙图案与掌故,解释八仙雕饰“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哲理涵义:第二次是叙述祖父母丧葬期间伯父告诉陈书玉两位老人的生平又谈到祖宅装饰的八仙主题,伯父认为八仙相聚蟠桃会反映的是“没有千年不散的宴席”的人世常态;第三次是叙述大跃进期间陈书玉将老宅上交政府建工厂后,在老宅被改造前最后一次去看八仙的雕刻,八仙是最近人间烟火的仙族,院落房屋上的八仙纹样因随意随意而显出特色;第四次是叙述老宅屋瓦破损屋内渗水后向后勤处请求修缮屋瓦,陈书玉向视察人员讲述房子的八仙故事主题雕;第五次是改革开放后,陈书玉为校长幼子阿小补习数学课余漫谈老屋八仙故事的流言传说。
总结起来可以发现,叙述者明显放慢的叙述、详细的场面描写、人物反复的日常活动和重复叙述的八仙故事都集中表现江南文化。无论是寿礼筹办的饮食制作与习俗,还是人物的富有古代文士气质的临摹书画的日常休闲方式,或是与民间故事文化密切缠绕的老宅建筑风格,叙述都以繁复的语言表现了以上几种富有代表性的江南文化形态,可以说,叙述者用以上的叙述行为实践了隐含作者的叙述意图,向读者讲述“它”对江南文化特征的一种理解,而在如数家珍般、带有欣赏语气的娓娓讲述的过程中,作者王安忆不自觉地把她自己的江南本土人的文化身份显示了出来。
上海是具有文化“熔炉”性的城市,在城市演变过程中,吸收了多种类型文化,“上海城市文化的本土渊源之一,是明清以来的江南文化。”《考工记》以上海为窗口,着重叙述的不是上海最典型的海派文化,而是以“审美——艺术”为特质的吴越文化。小说中,关于江南文化的场面叙述舒缓从容,在充满仪式感的祝寿场面中娓娓道来祖父寿礼的各环节,寿礼不单是饮食习惯的展示,祝祷长寿的同时也融合了江南人对血脉亲情、友朋交往等生活理想的追求。反复叙述陈书玉颇有书卷气的临摹书画消闲方式,道出江南人超离日常世俗的,儒雅、简澹的生活情趣,连接着古代江南文士文化;重复叙述关于祖宅的格局构造、雕刻样式和手工艺制作,深深攫取到江南文化中造型文化的精髓,器物的精致、考究可上升到审美层次,供人欣赏、研究。从物质维度到精神维度,习俗、礼节、休闲娱乐、造型艺术等无不体现着江南文化重视外现之美、内蕴之美的“审美——艺术”特征。场面描写的叙述速度与重复、反复两张叙述频率都着重突出了隐含作者对江南文化特征的一种理解,既文雅又世俗,追求日常生活的审美性,而隐含作者的文化视野其实还是根源自作者。王安忆对于江南文化的认知立场出自本土人对本地文化的一种自然的熟悉。王安忆生平深受江南文化浸染,生于南京,长于上海,青年时期下乡到安徽,曾供职于江苏徐州文工团,除80年代以来的几次海外游学经历外,大部分时间在上海从事写作,她对江南文化的认知就带有本土人对本地文化的熟稔与亲切感。通过叙述者的场面叙述、反复与重复叙述,隐含作者以“考工”为名展示给读者上海城市文化中隐秘的江南文化属性,而追根溯源可以看到作者王安忆对江南文化的一种认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