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计算主义智能观还是意向性智能观,均属于无身AI的范畴。无身AI存在智能化的框架性难题,其生成内容很难有可版权性的合法基础,而具身AI的探索则为人工智能生成内容之可版权性提供了解释框架。
(一)无身AI的框架性难题
1、无身AI的特征
无身AI的主要特征在于符号主义与表征主义。纽厄尔和西蒙提出物理符号系统的假设,从而产生了符号主义思想。符号是通过某种类比关系指代外部世界的某种客体或记号,其为一种纯粹的约定。计算机表征主义则借用精神表征进行内在的认知活动,计算机程序通过内在的计算表征来执行计算活动。无身AI智能观即是对内在表征的操纵,认知的实质就是遵循规则的抽象表征与模拟人类的理智,与上下文与情景无关。
2、无身AI的框架难题
无身AI有两大难题:动态难题与相关性难题。前者是由于世界无限性,而以世界为表征模型的数据库无限调整,这将引发计算爆炸;后者是由于计算机储存信息的非情境性,如何将计算机储存的事实与特定情景相关联是一个难题。这即是明斯基所谓的导致人工智能崩溃的难题。在认知主义指导下,无身AI面对这一问题无从解决,作为物理符号系统的计算机只能通过遵循规则和识别清晰的信息来运作,欲使计算机运作良好,就必须为之准备离散的数据和清晰的规则,将外部世界建构为完整的模型。在无身AI的理论框架中无法解决建模和符号接地这一框架性难题。这是人类所不会遇到的难题,因为人类是直接以外部为模型,无须为世界建构一个符号模型。
3、可版权性合法性基础缺失
无身AI存在前提错误、存在框架性难题,无身AI产生的所谓作品高度依赖人类的编码与解码,当前人工智能还没有解决物理世界形式化的“第一步”,与符号接地的“最后一步”。无身人工智能仍属于人类工具的范畴,因而无身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缺少可版权性的合法性基础。无身AI与人类之间存在双重“差距”:思维与身体。第一层差距为思维方面,无身AI不能完成形式化的第一步和解码的最后一步;第二层差距为身体方面,身体可以知觉与认知,身体具有无思维表征的功能,无身AI当然不具有身体知觉能力。无身AI的智能程度不能支撑“可版权性”的合法性基础。一头会语言而没有类人身体的狮子,不能理解人类的“坐”的含义;一个没有人类思维的“狼孩”尽管有类人的身体,但依然不能理解人类的活动。无身AI既无类人的身体——甚至连狮身也没有,也没有把客观世界当成自己直接模型的能力。无身AI连最基本的人类活动都不能理解,更不能奢望其理解人类创作活动,其生成内容当然不能视为可版权性的作品。在猕猴照相版权案件中,猕猴如中文屋的塞尔一样从表面上似乎能理解“照像”的意义,而实际上什么不能理解。目前人工智能之创作甚至比不上猕猴的创作过程,猕猴可以从表面上完成三个步骤:形式化——计算——符号接地,而无身AI只能完成中间一步。
4、当下无身AI的创作过程示例
当下无身AI基本依赖人类的辅助才能完成所谓的创作,其仍处于工具(tool)的范畴,由此说明其生成内容并无可版权性的哲学基础。
(1)小说类创作。2016年日本“星新一奖”文学作品比赛中,有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通过初审,其中包括《电脑写小说的那一天》和《你是AI TYPE -S》。前者是由人制定人物登场的次序以及故事的梗概,然后再由人工智能自动生成作品;后者则是人工智能之间玩人狼游戏,衍生出故事发展,然后由人类改编为小说。可以看出人类的工作部分才属于智能部分,人工智能只是按人类编排好的故事套路自动生成文字,或者只能完成随机性的游戏发展故事情节,以供人类进一步创作。
(2)诗歌类创作。人工智能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写作过程是由人工智能先“看”一幅图片,然后小冰产生创作灵感而写下诗篇。小冰预先学习了1920年以来的519位现代诗人的作品,训练10000次,形成一定的写作风格、写作偏好及行文技巧。但其并不能决定自身写什么,其“灵感”来源也是由人类来控制。因其不能从物理世界中提取对其创作有意义的图景,也就不能完成符号化的第一步,其创作的合法性当然不复存在。
(3)新闻类创作。NBA赛事直播的新闻报道的自动写作软件是通过对自然语言进行信息抽象处理,用马尔科夫与规则相结合的方法抽取赛事新闻的主要要素,根据文字直播的特点来构建球队的分差函数;再基于分差函数的数据分片算法和数据合成算法, 对数据片进行分类, 构建模板库, 从而构建NBA 赛事新闻自动生成的模型。然而这种软件的能写作的前提是事先由人利用网络爬虫技术爬取往年的全部赛事的数据,预处理、去除文档HTML标签,解析数据内容而得到实验数据。人类的先行工作是自动写作软件写作的前提,人工智能缺乏信息符号化的智能,相应生成内容不具有可版权性的合法性基础。
(二)道成肉身:从具身现象学到“在世之中”再到身体哲学
具身AI产生的背景当然是无身AI的处于框架性难题、符号接地难题等困难时期。在1986年,人工智能专家布鲁克斯(Rodney Brooks)提出具身AI的理论观点,智能是具身化和情境化的,“智能体必须拥有一个身体才能由虚拟的微世界进入到真实世界中,并通过与世界的互动来突现和进化出智能”。如果传统经典的无身AI主要特征为表征与计划的话,那么具身AI则以非表征的、具身化为主要特征。
1、道成肉身:人工智能智能化的必要条件
《圣经新约》“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基督道成肉身是表明神以抽象的存在是不够的,神必须以“看得见”的方式来彰显称义。人工智能仅以无形的程序规则行事也是不充分的,人工智能必须如基督一样“道成肉身”,以具身性的智能体的姿态降临人类世界。“智能是处于某种实际情境之中的智能体,而不是脱离实体的逻辑推理的引擎”。海德格尔说,“大道赋予终有一死者以栖留之所,使终有一死者居于其本质之中而能够成为说话者”。人言是大道之说的肉身因素,道说“道成肉身”为人言。无身AI必须转化为具身AI,赋予其一个“类人的肉身”才可以完成“智能化”的华丽转身,就像基督必须“道成肉身”才能彰显神意,“道说”通过“人言”才能开辟道路一样。
2、具身AI的哲学溯源: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到梅洛-庞蒂
胡塞尔的现象学开始关注身体的作用。“生活世界的本质结构在于,它作为物理自然环境以一个身体的、动觉权能为自我性为中心,而这个自我性本身又始终感知-经验地朝向它的周围世界的个别事物”。由于事物总是以侧显的方式向“身体零点”显现,知觉主体通过运动来突破侧显这一知觉限制,让客体整体性显现。“周围世界的一切物都相对于躯体有其定位,正像一切定位化的表达都含有此关系一样。远是相对我而言的远,右指示着我的躯体右侧,如右手”。
海德格尔强调此在的“在世界中存在”的样式,通过“在世之中”来消解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对被认识的东西的知觉不是先有出征把捉,然后会带着赢获的猎物转回意识的‘密室’”,“认识是此在的植根于在世的一种样式。因此,首要的工作是把‘在世界之中’作为基本建构行行加以阐释”。海德格尔认为对事物的认知不在于表征,而在于人与物的交互,“打交道一向是顺适于用具的,而唯有在打交道之际用具才能依其天然所是显现出来。”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依然是思维中的自我,梅洛·庞蒂则是肉身化当作他的主体性原则。他反对把身体看作是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来看待,“身体的意识和灵魂就这样被清理出去,身体重新成为一架彻底清理过的机器”。他批判以科学的视角来审视身体。“身体像一道深渊,不是它所在,也不是它所是:在你看它时,它也在回望你”,身体不是一种可以通过实证科学就可穷尽的客观事物,而是有生命、有知觉的所是。身体是我们体验空间、知觉世界的中介,“一位妇女不需要计算就能在帽子上的羽饰和可能碰坏羽饰的物体之间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在梅洛·庞蒂认为哲学中的主体是拥有身体的主体,“我不是透明的,因为我的主体性背后拖着其身体”。
3、计算机领域海德格尔式具身AI
建基于身心二元化——人分为身体与心灵,身体与认知无关——经典AI遭遇到进一步发展的瓶颈,使得一些大名大名鼎鼎的计算机科学家开始反思人工智能的哲学基础,他们把反传统的海德格尔哲学用来构建一种新式的计算机系统设计进路。
威诺格拉德(Terry Winograd)将海德格尔的被抛式、非反思性的上手状态引入到计算机科学领域,“海德格尔认为认知的基础在于在世之中,我们具有处理在手状态的物品的经验能力来源于无意识的在手状态。我们处于没有反思的被抛境况,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做一个超然独立的旁观者。反思与抽象固然重要,但不是我们行动的基础”。“我们不认为计算机处于一种单纯的状态,或者能解决一两个选项的任务就是一种智能行为。我们始终处于一种被话语所蕴含和建构的对话状态,任何问题与表达的意义仅存在于特定的对话之中。计算机是否智能应置身于特定的背景与行动之中”。威诺格拉德创建了存在主义设计的计算机系统新进路,是对海德格尔哲学与计算机深度链接的尝试。
阿格勒认为德雷福斯是对的,“我相信人们全身心地投身于其所周遭的世界中时,被笛卡尔视为理所当然的认知的独立性是错误的。这个观点已经被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表达过,而我将用技术的手段来论证它”。他所创建的指示表征是智能体与客体事物之间的直接互动,解决了“框架性难题”问题。阿勒格依此理论设计了Pengi程序,“能够投身在与一个有序的、有弹性的和有目标互动的世界之中,它不需要一个有计划的世界模型,因此它的中央系统没有必要预设任何一种预设的状态”。
多罗希通过对身体现象学的研究并运用至计算机领域,建构了人机交互的设计进路,“通过诉诸身体现象学传统,我们可以明白具身交互是如何工作的以及为什么够起作用,而具身交互模式能够为分析和设计提供支撑”。他认为海德格尔启示我们,当我们以上手的技术来行动时,技术消释在我们当下的操劳中,器具隐入在我们的背景之中,不可言说的背景是海德格尔在世界中存在的思想核心。布鲁克认为机器人要想解决框架性难题,必须把世界作为它的模型,而不指向内在表征,“运动机器人使用世界本身为其表征——始终指向它的传感器,而不是内在世界模型”,“世界的最好模型是世界本身”。布鲁斯克以具身为智能的基础,他认为在动态的环境中,知觉与运动是智能的必要条件,推理不是机器人的核心成分,机器人与世界的互动才是决定性成分。
当下人工智能只能在人类先行建模、将世界符号化之后人工智能才能从事创作。没有“道成肉身”的人工智能不能符号接地、无法把世界本身作为自身的认知模型。目前为止,在技术层面上人类尚不能制造人工智能“类人”的躯体,人工智能的类人躯体只能在电影作品中呈现,如电影《终结者》、《人工智能》。在追求作者独立人格的版权法中,尤其是在作者中心主义为核心价值的作者权体系中,人工智能无法建构自身的精神人格,其生成的内容只是一些没有意向性的、无版权价值的符号拼接。
具身AI的创作情景是:机器人小冰再也不需要依赖人类选择照片摆放面前,她可以到大自然中自由地感受情境、产生灵感、创作诗词。新闻创作的人工智能也不再是对往年的数据进行挖掘的新闻创作模型,而是比赛现场的激情解说。从“世界模型符号化”到“符号接地”,人工智能的精神人格将融入了到创作之中,其所为正是其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