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常环境中创造出“异于寻常”的事件是哥特小说兴盛流行的核心。作为一种表达人类原始冲动和情绪的文学作品,恐怖文学直到18世纪才正式在学术上得到认可。17世纪到18世纪见证了黑暗传说、恐怖民谣的普及和增长,但它们却一直受到主流文学的排斥和压制。直到18世纪中期,在经历了部分小说呈现恐怖场景之后,一种崭新的小说类型——描写恐怖和异想天开的事件——哥特派诞生了。其中相当数量作品的艺术价值值得关注,它们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至今仍有很高的可读性。除了哥特小说在恐怖小说中的重要贡献外,17、18世纪的东欧民间传说给吸血鬼这一形象的延续也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当时瘟疫的流行催生了吸血生物的故事,源自于民间的事件被多次传播,并被刻画得充满了诡异的色彩,为接下来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奠定了基础。18世纪的欧洲已处于新旧经济、政治和思想的碰撞时期,丰富的文学内容和多样的文体之间逐渐相互适应。恐怖小说的出现和流行既有宗教、神秘主义对人的好奇心的吸引,同时也有对世界和人类关系未知可能性的探索。而哥特小说的流行并非只是人类好奇心、追求感官刺激的驱动,更深处的原因依然离不开探讨人与客观存在世界之间的关系,哥特文学作品的成为解释某些关于善恶、超自然力、神秘力量等未知答案的出口。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文学领域获得了繁荣发展。哥特小说的创立者、英国作家、第四任奥福德伯爵的霍拉斯·瓦尔普尔(Horace Walpole,1717-1797)凭借《奥特朗图城堡》将恐怖故事确立为一种文学形式,他也被大多数学者认为是哥特小说的真正鼻祖。《奥特朗图城堡》是一部超自然小说。洛夫克拉夫特这样评价它“平庸、生硬。总体缺乏作为恐怖小说那种真正自然恐怖的特质。然而它却反映了这个时代对那些古怪和灵异的渴望。”同时他还指出“最为称道的是,它创造了一种场景、扁平人物和意外小说的类型。”一部典型的哥特小说包括神秘和阴暗的情节,通常涉及超自然的鬼怪或魔鬼。许多小说情节都发生在中欧罕无人迹的偏远地区、荒野、城堡或修道院中,年轻的女主人公受到惊吓,男主人公则与邪恶势力交手,一切都被涂上了一种饱含情感的怀疑、震撼和惊恐的味道。
英国女作家安·莱德克里夫(Ann Radcliffe, 1764-1823)的著名小说《乌尔朵夫城堡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使恐怖和悬念成为一种时尚,她在人们熟悉的哥特场景和事件中添加了神秘的色彩,场景和人物行为都为她想传递的无限恐惧服务。英国小说家、剧作家马修·格里高利·刘易斯(Matthew Gregory Lewis, 1773-1818)的小说《修道士》(The Monk, 1796)面世后便引起巨大轰动, 他也以“修道士刘易斯”而闻名于世,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与小说对于暴力、野心、情欲的大胆描写有直接关系。刘易斯认为修道院誓约和个人情欲之间惊心动魄的内心搏杀是该小说的主要特点。洛夫克拉夫特总结道“作者在一个方面居功至伟——没有用自然解释来破坏恐怖视觉。他打破了莱德克里夫式的传统,拓宽了哥特小说的领地。”在这两位哥特小说家之后,出现了一位影响力巨大的爱尔兰作家查尔斯·罗伯特·梅图林(Charles Robert Maturin, 1782-1824)。巴尔扎克将梅图林的《流浪者梅尔茅斯》与莫里哀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曼弗里德》并称为“欧洲现代文学中超级预言式的形象”。在《流浪者梅尔茅斯》中,梅图林对人类原始的恐惧有独到深刻的理解,在作品中表现得恰到好处,并能够唤起读者在精神层面的共鸣和同理心,被看作达到了哥特小说前所未有的高度。英国文学史家、批评家乔治·爱德华·贝特曼·圣博理评价这位著名的哥特小说代表作家时提到:“安·莱德克里夫女士的作品富有艺术性但缺乏理智,而且常常伴随孩子般的天真和夸张;而刘易斯的风格有时显得粗糙。”梅图林对恐怖的把控超过了两位前辈,没有过多陷入模式化的程序,反而将恐惧推出了传统领域,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艾迪斯·伯克海德是第一位哥特小说研究家,他认为梅图林是最伟大也是最后一位哥特小说家。
在18世纪末,哥特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固定下来,之后在欧洲各国迅速发展,为当时的文学题材和创作手法提供了新的探索领域。这一类型的小说不约而同地具备相似的元素:如古旧的城堡、阴暗的走廊、无人理睬的秘密房间、神秘的传说、秘密的机关等,这些因素都容易唤起读者的恐惧感。同时,故事的人物多为能引起读者同情的女主人公和完美勇敢的男主人公,且多数采用意大利名字,塑造得富有贵族气息。这些元素可以作为评价某些恐怖小说的标准。
哥特小说给人带来吸引力在于其“非常态性”的的特征。海德格尔曾提到恐惧(Angst)是此在具有的一种源本的处身情境,在其中感到“无家”(unheimlich)而觉得“阴森怪异”(uncanny)。“无家”状态是一种从“家”被抛出,是对“熟悉的”、“安全的”状态的脱离,因而使人感到恐惧。因此,对“无家状态”的发现驱使人超出自身去朝向存在冒险,使存在在作品中澄明,以开启存在者的本性。哥特小说的经典场景多发生于古堡或居住场所,原本是人们最熟悉的地点,意味着日常和安全感,能逃避外界的侵扰,但正是在熟悉场景中发生了“异于平常”的事件令读者感受到意外和震惊,促进了恐怖感的产生,而在“家”与“无家”状态的矛盾感塑造了哥特小说特别的恐怖魅力,将“熟悉”、“安全”与“异常”、“怪异”并列在同一空间,更进一步开创和推进了小说中对“恐怖”的界定。哥特文学作品的功能正好也能体现于此,帮助作家和读者打破原有的认知,提出对于周围事物不同的解释渠道。尽管此类关于世界的诠释并不一定是客观科学的,但通过文学的途径表达出的热烈情绪是真实可信的,意味着恐怖小说唤起了大众对于“恐惧”这一情绪的自省。人具有认知的好奇心,恐怖作品之所以给人带来吸引力在于其非常态性的的特征,能够激发起人的好奇心。在恐怖小说的叙事过程中,随着情节的进展与推进,强化了这种好奇心,进而使人获得愉悦和满足。
哥特小说不可能通过文本改变和塑造客观世界,但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创造了能让人从感官上到达未知世界的方式。建立起属于哥特小说特有的场景和元素,偏远的郊外、破旧的城堡、嘎吱作响的楼梯,阴暗的走廊等,这些元素本身并不生来具备“恐怖”的标签,是结合了读者的认识体验才发挥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人的头脑不可能认识在感觉上预先毫无印象的东西,只有符合头脑中的经验和认识的东西,才对人有意义。只有附会于传统中的某些已有的观念上,才能发生真实的意义。哥特小说将人类所惧怕的元素文学化、体系化,形成以个可视可读的文字版本,其经典意义也在于它将恐怖小说“无家状态”的特性和熟悉的“家”结合起来,成功地创建了此类能令读者感受到深刻恐惧的场景,驱动的同时又满足了读者无限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