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不是完全客观的、自然的产物,其中必然掺杂着主观的、意识形态成分,具有主观性与社会性。首先,艾略特作品中的丑是对生活中的丑的艺术加工与再创造,是客观现实与作家主观想象的融合。艾略特并非在其作品中消费丑以获取一种肤浅而低级的快感,他对现实生活中的丑进行提炼,选取生活中丑的典型意象进行艺术加工,使得现实的丑升华为艺术的丑,实现了波德莱尔所说的“你给我污泥,我把他变成黄金”(波德莱尔 7),从而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在《但丁于我的意义》这篇文章中,艾略特在谈及前辈对他创作的影响时,尤其提到波德莱尔对“丑”天马行空的描绘之于他的启发。“我想,从波德莱尔那里我第一次知道诗可以那样写……他写了当代大都市里诸种卑污的景象,卑污的现实与变化无常的幻境可以合二为一,如实道来与异想天开可以并列”(艾略特,《批评与批评家》153)。在艾略特看来,审丑不是对丑简单如实的反映和描绘,种种卑污的现实景象更因为在与主体主观情感和大胆想象的碰撞之中而实现了对现实经验的超越,获得了诗学旨取、道德意义、社会价值与文化内涵。也正是因为加入了诗人主观之审的大胆想象,这些现代都市中诸多缺乏诗意的、令人憎恶的、似乎最不可能入诗的丑恶意象才能变粪土为黄金并最终成为诗本身。正是从这一审丑观念出发,我们可以看到艾略特笔下的丑不再单单拘泥于诗人有限的生活经验,在艺术的加工下,这些丑超越了现实,加入了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于是,艾略特作品中荒芜的现代社会与但丁笔下中世纪的地狱景象遥相呼应,都市生活的堕落放荡与克利奥帕特拉的淫乱历史相互指涉,伦敦桥上现代上班族虽生犹死、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状态与现代社会地狱般的末日景象互为映照,激发起读者广阔的想象与自由的联想。艾略特诗歌中量碎片化的身体意象也营造着一种梦魇般的地狱景象。在《空心人》的死亡之谷中,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将祈祷形成碎石的双唇、寻而不见的眼睛、死人祈祷的手以及那空荡的山谷里破损的下颚… …这些身体碎片如鬼魅般挥之不去,横亘在字里行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诗学景观。这些破碎的身体器官作为诗人笔下的“客观对应物”,以其外观上的支离破碎反映着现代性巨变以及战争浩劫下现代人宗教信仰及价值观念的分崩离析。它们脱离了人体的有机整体丧失了行动的意义,成为无意义的碎片,沦为“瘫痪了的力量,无动机的姿势”(99)。双唇再也发不出祈祷,只能亲吻碎石;祈祷的仪式出自死人之手,宣告着救赎的无望。艾略特在其诗歌中正是通过身体的维度,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反映着世界大战的惨无人道以及战后一代人的精神幻灭。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艾略特对身体碎片的描写既有着客观的现实基础,又融入了诗人独特的诗学表达,丑在艺术的呈现中集中体现了诗人的美学趣味与诗学旨趣。
其次,艾略特的这一审丑观带有诗人个人的价值判断与情感体验,包含着大量的主观成分,是主客观相契合的产物。艾略特在其诗歌作品中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然而这些女性形象却鲜少有积极正面的。无论是《序曲》中堕落的女人“用两只腌臜的手掌/捏着黄黄的脚底心”(23),还是《大风夜狂想曲》中衣衫不整的妓女在凌晨一点半的路灯下借着门里的光向“你”走近,还是《荒原》面容老相、精神空虚的女人们蹉跎年华,所有这些女性形象的共同特点就是形象上的丑与恶。她们或在外表上苍老丑陋、肮脏污秽,或在精神上显现出非理性的特征,亦或是在道德上不贞堕落,于致命的诱惑之中透露出威胁与恶意。《荒原》开篇的题记中的西比尔因忘了向阿波罗索要永恒的青春而只能被吊在瓶子里,日益憔悴,身体日渐衰老直至干瘪成一具空壳,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弈棋”中的莉儿因纵欲无度屡屡吃药堕胎,年仅三十一岁就牙齿脱落面容老相。《大风夜狂想曲》中深夜在路边揽客的妓女不仅衣着肮脏“你看看她裙子的镶边,镶边撕得粉碎、沾满沙土”(26),而且于女性的诱惑力中夹杂着威胁,向人透露着些许恶意“你再留神看她的眼角,眼角拧动得象扭曲的针”(26)。《夜莺中的斯威尼》中的女人甚至与黑帮有联系,她们“用杀气腾腾的爪子撕着葡萄”(65),似乎预示着斯威尼死亡的临近。这些丑恶女性形象之中既有现实的原型,也掺杂着主观的因素,包含着作家的价值判断。不幸的婚姻经历以及强烈的宗教保守态度让女性之丑在艾略特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婚后其妻子维芬糟糕的身体状态无疑给艾略特的个人生活雪上加霜。维芬不仅患有结肠炎、偏头痛以及荷尔蒙失调导致的经期紊乱等一系列生理上的疾患,更在精神上处于时而抑郁时而歇斯底里的状态。生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叠加使得艾略特与维芬两人的这一段婚姻变得异常艰难。而宗教上的保守态度促使艾略特将身体的欲望与罪相联系,并将引发人性欲的女性描绘成丑陋、不洁以及充满致命诱惑的形象。于是在其塑造的众多歇斯底里、丑陋的女性形象中,我们可以发现艾略特个人明显的厌女倾向,看到艾略特宗教思想以及不幸婚姻对其审丑观的影响。因此,艾略特作品中丑既有客观的一面,又有主观的一面,是现实因素与作家主观因素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