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吉本英雄史观的表象
历来认为,《罗马帝国衰亡史》是古典作品在近代的复活,对于个人的描写细致入微而又善恶分明。过多地在英雄人物上的刻画描写使得吉本被认为是秉持英雄史观的。长久以来探析爱德华·吉本史学思想的文章常常关注到了这一点,吉本自己认为国家的兴旺强弱常常要系于统治者个人的命运和能力。在总结奥斯曼帝国(Ottoman Empire)的崛起时论述到:“土耳其帝国的建立和光复完全归功于几位苏丹的个人品格,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因为在人类的历史过程中,有些最重要场合往往取决于一位主角的表现。”秉持这种史观就蕴藏着三层意思:对伟大人物的褒扬、对尸位素餐者的蔑视和对人民群众力量的轻视。
第一,对贤君善治的赞许。与此相匹配,则是对暴君虐政的痛恨。在书的开头,作者回顾了奥古斯都(Augustus)的审慎,图拉真(Trajanus)的作为和马克·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美德,赞美他们的统治把罗马帝国推向了顶峰。亚历山大·塞维鲁(Alexander Severus)、奥勒良(Aurelian)和戴克里先(Diocletianus)力挽狂澜,挽帝国于既倒的行为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尤利安的仁政和高尚则被刻画地入木三分,哪怕对于在位时间不长,影响甚微的塔西佗(Tacitus)和马西安(Marcianus),对于他们的德行,吉本是大加渲染,毫不吝惜笔墨,把读者的情绪引导到对伟大人物的敬仰中。他认为人民的幸福与皇帝的品行关系很大:“自古以来罗马人之所以特别感到幸福,即使处于恶劣情况仍能获得最大安慰,就是皇帝的德行可以积极发挥,恶性受到无形约束。”暴君的荒诞行径,则被批判得入木三分,“他尤其擅用犀利的笔调,着力鞭笞如罗马皇帝尼禄之流的暴君,谴责他们暴虐无道、戕害忠良与荒淫腐化,即对戴克里先、君士坦丁、查士丁尼等一类‘明君’,作者也是有褒有贬,写他们的功绩,也揭露他们的过错。”
第二,对暴民盲动的痛恨。在吉本那里人民已经堕落为暴民,脱离了理性,只任由一时的狂热或恐惧作祟。“群众通常在一念之间做出决定,瞬息万变的情绪可以让暴乱的军团在皇帝的面前将武器放下,或刺进皇帝的胸膛。”在吉本眼中,哪怕群众生活在幸福的时代,也常常忘却美好日子的源头出自哪里,对于政府的施政,也会产生干扰作用。“每一个获得民心的政府,都经历过群众粗俗不堪和无的放矢的叫嚣和呐喊,并产生很大的效用。这种肆意的攻讦随着冲动的情绪,很容易传播开来。”
此外,吉本认为,基督教逐步陷入迷信也跟盲动的群众有莫大的关系。基督教的神职人员为了让多神教徒(Paganist)改信,做出了将异教迷信习俗带入基督教的举动。为了进一步吸引住教徒,就采用宣扬神迹、推崇圣物的方法,而群众却懵懂无知,幻想着自己能进入永恒的来世。在政治风波和宗教纷争中,他们的躁动往往是引发事件的导火索,推动着局势往不利方面发展。
(二)吉本英雄史观与罗马帝国时代背景的再思考
但是,吉本并没有对英雄的伟大和民众的愚昧做本质主义的阐释,在他看来,这是与《罗马帝国衰亡史》所叙述的时代脱不了干系的。英雄的伟大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时代没落的无奈,而群众也是因为时代而陷于堕落。他多次在书中回忆起了雅典人在民主的城邦积极参政,早期罗马公民为了国家公共事务团结一心,两相比较,则更显帝国时代的精神没落。此外,伟人的德行要依据时代判断,不然在开明的时代,个人的德行容易被高估;在黑暗的时代,个人的德行会被低估。
吉本进一步认为,个人的德行可以弥补时代的罪恶,但终究还是会被时代所限:“在那个基本原则已经消失的时代,监察官的审判权力成为充场面的摆饰,或者成为带有偏见的滥权机构。就罗马人而言,比起根除公众的恶行,征服哥特人是容易多了。”对于民众来说,他们丧失了古典时代的共和精神,对于公共事务不再关心,只是在混乱的局势,通过盲动,扰乱社会的正常运行,发挥暴民政治巨大的破坏力。
吉本一再提到,这是一个奴性弥漫的时代,并且这种意识扎根于大众内心。那么,古典时代高尚的精神缘何消失不见,时代习气是如何转变成”弥漫着奴性”的呢?
奴性的根源在于专制政体,它拉开了统治者和臣民之间的距离,破坏了吉本真正推崇的共和政体:“世界有很多种政府形式,而以君主世袭政体最令人发噱。试想老王死后把国家当私产,像一大群牲口那样传给对人类和自己浑然无知的婴儿。英勇的武将和贤明的大臣,放弃对帝国的天赋权利,趋向皇家的摇篮屈膝宣誓效忠,像这样怎能不使人气愤填膺?”身居高位的重臣尚且如此,而一般民众更是只能痛苦地呻吟,无力地接受君王的密探、繁重的赋税和官吏的暴虐,甚至连古老的罗马法律也成为了压迫工具:“法官的深文周内是暴政首要的工具……罗马人在复杂多样的法律和主子的任意专制之下,在那个时代受到更多的压迫。”军队在长期训练后也练成了奴性,理性也远离了他们。在长时间的专制统治下,奴性泛滥成灾,并经由迷信和野蛮得到了增强,导致了西方文明的退步。在这其中,专制是帝国衰亡的主因,基督教的传播和蛮族的入侵不过是助推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