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普通人性的代表
姚亦登
（渭南师范学院 中文系 渭南 714000）
摘 要：《西遊记》中，猪八戒是吴承恩笔下创造出来的一个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艺术典型，也无疑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骄傲！猪八戒在我国人民群众中可谓雅俗共赏，妇孺皆知。其表现出来的食色方面的特性，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普通人的本性。
关键词：《西游记》； 猪八戒； 食色； 人性
一
俗 话说“民以食为天”，人都把吃作为头等大事，何况一个猪呢？西天取经路上，猪八戒一听说个“吃”字，甚至连瞌睡都赶跑了。书中第八回，高太公说出他“食肠 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素。”的特点；书中第二十四回，垂涎三尺囫囵吞下人参果后不知滋味却还想吃的馋相 成了妇孺皆知的典故；书中第四十八回有一段八戒吃饭的生动描写：唐长老举起筯来， 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则有些饿了，那等唐僧经完，拿过木漆红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傍边小的道：“这位老爷，忒 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都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笼，吃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么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分明吃了， 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晃一晃，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僮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砖磨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吃饭 速度快到旁人看不见的程度，真是无以复加；书 中第六十二回在光禄寺的国王筵席上“将一席果蔬之类，吃的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上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为了一个好吃的脾性被白 骨精等妖怪欺骗；被唐僧骂成“糟里吃食，圈里擦痒”的畜生；更数次被孙悟空以有好吃的为诱惑骗去帮其办事，受到戏耍和捉弄。他吃起来，不管饭食好坏，总是 风卷残云一般，一股劲儿往嘴里“丢”，一顿饭吃了“一石面食，五斗米饭几桌素食”，还嚷着“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在寇员外家，猪八戒看到那“般般甜美，件 件罄香”的丰盛饭菜，便一口一碗，大吃起来，七八个童仆，四五个疱丁。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临行时还“把那馒头、卷子、饼儿、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 的笼了两袖。”
但如果简单地把把猪八戒理解成为“饭桶”那就大错特错了。“饭桶”者，只能吃不能干之谓也。我们不能仅指责八戒“吃”而忽 略他的“干”。早在高老庄时，猪八戒替老丈人高太公“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在如招亲时“耕田耙地，不用牛具； 收割田禾，不用刀杖”。猪八戒的角色正如他跟孙悟空说的：“就你给师傅做徒弟，我做长工。”猪八戒确是取经队伍中的“长工”。孙悟空虽然神通广大，但“尊 性高傲”，爱面子，好美名，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取经路上的脏活、累活很多都是猪八戒干的，挑了一路“四片黄藤篾，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扁 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的重担，可谓取经路上的长工，连如来佛祖也说：“因汝有功，加升汝职正果”。书中第四十六回，荆 棘岭上荆棘丛生，碑刻“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猪八戒续上两句豪迈的诗：“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随即变出二十多丈高下的身躯， 三十丈长短的钉钯，双手使钯，当先开路，两日一夜末歇手。书中第七十六回七绝山中：“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路夹石胡同尽皆填满； 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衕 。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圈（厕所）也不是这般恶臭”。唐僧“烦闷”，孙悟空捂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只有八戒知难而进，迎臭而上，变成一只 百丈长的大猪，拱开道路，立下别人所不愿亦不能立的“臭功”。如此巨大超群的形象，使我们联想到远古巨人夸父的故事：“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 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1](282)黄 河，渭水竞不足夸父一饮，由此可见，巨大的体力消耗必然需要巨大的物质补充。顶天立地的巨人夸父的悲剧是后勤供应方面的悲剧。这种悲剧在猪八戒身上亦隐约 可见。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大多是峻岭绝壁，荒漠边陲等杳无人烟之地，纵然化得斋来，还得让唐僧先享用，猪八戒夫子自道：“长忍半肚饥。”唐僧“既要马儿 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多次要求八戒吃饭“斯文”。无人关心自己的“温饱”问题，八戒只好“自谋生计”：一是攒些私房米，私房钱。第五十四回，西梁女王赐 金银，赐绫锦，均不受，女王“‘再教取御米三斤，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有气 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了账也’”。八戒还攒了四钱六分“私房银”，以为“战略储备”。二是利用自己肚大 能容的优势，广开食源，无论人参果还是冷饭，不分好歹，尽可能多吃，快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急忙也不饿了。”最能吸引 猪八戒的东西，当然是食品了。车迟国悟空对沙僧谈到“三清观”“馒头是有斗大”时，八戒立即从睡梦中惊醒；朱紫国王设宴酬谢悟空治病之功，八戒见轮不到自 己，差点把药里有马尿的机关也泄露了出来。如果我们把八戒之吃简单地归结于猪贪吃的动物本性，那就大错特错了。请看五十四回西梁女王招唐僧为夫的“喜宴” 上。猪八戒——呷了六七 杯酒，口里嚷道：“着添换来！拿大觥来！再吃几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 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是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顾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好 一个“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它明白无误地昭示我们：八戒的贪吃与取经是“马儿吃草”与“马儿跑”，“利其器”与“善其事”之间的关系，是艰苦生活条 件下的最低保障线。正因为如此，每当读到猪八戒流星赶月般吃饭的细节时，我们不但不感到厌恶，反而感到某种愉悦。我们的同情心在这位“长忍半肚饥”的“长 工”一边。透过事实让我们了解到八戒所谓的贪吃，只是对温饱的一种渴望，一种追求。“温饱”是古代老百姓几千年来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饥饿”这把达 摩克利斯宝剑一直高悬在老百姓头上。孟子“乐岁终身饱”的理想始终没有实现。吴承恩所处明朝中叶，由于阶级矛盾空前激化与自然条件的极度恶化，饿殍遍野， 难民如蚁。猪八戒“长忍半肚饥”是包括作者在内的底层人民的生活缩影，猪八戒的宽大食肠是饿怕了的中国老百姓对于“吃饱”的热切盼望，他的真实写照。作为 这个星球上最高等动物的我们，如果连猪八戒对温饱这个最基本的追求都批评、嘲笑、指责的话，我只能说我们连猪八戒都不如，愧对一个“人”字。
二
钱 钟书先生说过：“古时以猪象征色欲，后又以之象征贪欲”[2](163)“色”即“情欲”，是佛教中首要戒除者。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猪八戒为何从 原来的天蓬元帅的落魄到今天的“野猪精”，还不是因为他的“色”。如果单把这个“色”理解成色狼，流氓之徒的“色”，那就太肤浅了。猪 八戒由仙而凡，由天而地，由神而猪的转折点是由于一次阿Q式的单相思。蟠桃会上，酒醉的天蓬元帅“全无上下失尊卑，拉住嫦娥要陪歇”，“色胆如天叫似雷， 险些震倒天关阙。”在包括玉皇大帝在内的全体天庭高级领导人都在场的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明火执仗”，非但没有沾到半点便宜，反而招来重责二千锤，下界投 猪胎的处罚。显然，当时的天蓬元帅已醉得不省人事，丧失了责任能力。醉后失态，情有可原。更何况罚重于罪（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与玉女私通十三年仅作带俸差 操处罚，见三十一回），不无令人同情之处。八戒下界后，曾有两桩婚姻。第一桩是被福陵山云栈洞卵二姐招赘为夫，直至卵二姐病死，可谓有始有终。第二桩是在 高老庄。书中第十八回高员外的“老女儿”翠兰要招“养老女婿”，猪八戒以“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的超凡体力入选。婚后，替高家“扫地 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对高小姐体贴入微（此点从猪对孙悟空所变假翠兰的态度中可知），使她“穿的锦，戴的金，四时 有花果观玩，八时有蔬菜烹煎”。明代李卓吾谈到此处不禁赞叹：“真是一对好夫妻！如何好不怕老婆，如何好不怕老婆！”[3]( 152)——八戒竟是“模范丈夫！”由于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孙悟空的武力逼迫，猪八戒不得不抛家别妻，做了和尚，书中第十九回临行对高员外道：“上覆丈 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 活。”殷 殷之情，令人动容。西行路上，八戒频频回首，念念不忘 “浑家”，始终把高老庄认同为自己的归宿。书中第三十四回使做了和尚后的八戒再动凡心的四圣庄母女的“坐山招夫”。确使八戒再动凡心，他批评唐僧装聋作哑 是“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他主动接触、表明心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入赘”，“高老庄情结”重新萌动，老猪要重操旧业。正当他离玫瑰 之梦只有一步之遥之时，却发现这是菩萨们精心设计的“色情陷阱”，几条禁欲主义的绳索“紧紧绷住”八戒，使他“痛苦难禁”。纵观老猪情史，他有本领，有激 情，会体贴，是过小日子的好搭挡。他也有讲“风话”，沾小便宜的时候（如与盘丝洞女妖一起洗澡）。但他毕竟是尝过婚姻之果的人，克制情欲要比其他三人困难 得多。这些“拉闲散闷，耍子而已”的举动，猪八戒从来就没有把它当作婚姻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也可以视为佛教禁欲主义长期压抑人性一种畸形反弹。我们不能 因为这些“劣迹”就否认猪八戒对婚姻的专一，正如不能因为宝玉与袭人偷试云雨情就否定宝、黛爱情一样。没有外力的强行嵌入，八戒与高翠兰 是可以白头偕老的。在婚姻问题上，非八戒负人，而是人负八戒。书中第五十四回西梁女国，师徒四人成了奇特的“人种”，陷入万人空巷的脂粉阵中，八戒作出恶 相，口里乱嚷：“我是销猪，我是销猪（阉猪）”，“众皆恐惧，不敢上前。”一向以真正男人自居的猪八戒用自己独特的自污方式表达了对取经事业大义凛然的自 我牺牲精神。“生”籍“性”连续，靠“食”维持。《孟子·告子上》曰:“告子曰:食色,性也。”《礼记·礼运》亦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 苦,人之大恶存焉。”[4]（98）饮食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自身生命的存在;男女的目的,是为了保证种族生命的延续。因此,食色是人类的本性,而八戒恰是 它的代表;但是,人的意义又决不只是食色,因为任何动物都具有食色的本能,所以用猪的形状来象征。所以八戒所谓的贪色，是在人性角度上，感情的自然流露。 “长期以来，猪八戒被判为贪吃、贪色、贪睡的代表。”[5]显非持平之论。
三
自宋以来，“存天 理，灭人欲”为程朱理学所倡导。人的各种欲求长期处于被压抑克制的状态，当作者通过猪八戒这个形象，把人深埋心底的欲望表现出来的时候，让人们眼前一亮， 长叹一口气，好似自己心头压抑的东西，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号 为八戒，实际上什么也不戒。这既与他错投猪胎有关，又是人性的表现。他在勇敢中带着懦弱，憨厚中带着奸猾。猪八戒的形象，体现了人类普遍存在的欲望和弱 点，具有浓厚的讽刺批判的意味。鲁迅说《西游记》写猪八戒“并不是猪变成人，而是人接近于猪”。“他什么时候都是讨厌而又懒于劳动的，猪八戒真是懒汉的代 表性人物”[6]猪八戒的形象具有日常生活人物的真实性，表现的是人的动物性的一面，读起来让人感到非常亲切。林语堂说他是个“充满人欲的艺术形象” [7] 猪八戒形象的人情化、世俗化、更为贴近现实生活，更为契合普通人的审美心理，更能真实地体现人们的平常心，更凝聚着人类的共性。
作 为一个上至公卿下至百姓都可以轻松嘲笑并调侃的对象，一个来自于人民内部的、带有芸芸众生的人性优点及弱点的形象，猪八戒无疑超脱于敌我对抗的性质之外， 而以一种亲和的姿态走入大众的心中。在民间，诸如：猪八戒背媳妇———费力不讨好；猪八戒耍耙子———就会一手；猪八戒掏耳朵———里面有货；猪八戒调戏 嫦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样一些歇后语对大众而言可谓耳熟能详。年画《猪八戒娶媳妇》，东北地方戏二人转《猪八戒拱地》等亦是喜闻乐见的民间文化。 神话打斗剧《星光灿烂猪八戒》《福星高照猪八戒》，动画片《天上掉下个猪八戒》等影视产品令人大快朵颐。智力游戏《快乐猪八戒》等娱乐产品，网上不胜枚举 的关于老猪的无厘头贴文图片等等，都是“猪八戒”这个人物在当代大众文化背景下衍生出来的产物。 另据《生活时报》报道，某机构在98位女读者中做了一次民意调查，内容是：如果让你在唐僧师徒四人中选择一位做你的恋人，你将选择谁？结果八戒最有“女人 缘”:以74票雄居榜首。 猪八戒何以如此炙手可热，女士们为何纷纷把“绣球”抛向这个其貌不扬的懒猪？因为相比之下就猪八戒显得最可爱。 他性情随和，为人宽容，感情丰富，在高老庄做女婿时对夫人一片痴情，而且他又会吃又会玩，懂得享受，又有金钱观念，知道理财，比他那两个师兄弟强多了。 这样的人若是生在今生今世!肯定是翩翩佳公子，既风流潇洒，知道讨女孩子喜欢，又舍得一掷千金，温柔多情，怜香惜玉[8]。其实，猪八戒作为“女孩子心目 中最理想的恋人人选”，不止反映了当代青年的择偶观和价值观，而且显现出现代人普遍的人生追求和审美取向， 同时进一步表明，猪八戒的人性成分既优于取经集团的其他成员，也胜过自身的神性成分。付琼先生说：“当跳出简单化庸俗化社会批评的牢笼，以张扬人生欲求的 人文立场，而不是带上道学家理学家的虚假面具来审视猪八戒这个形象时，我们也许更能深入开掘它所内蕴的文化蕴涵，从而更能接近形象的真实，并由此折射出人 性的真实。 在取经四众中，猪八戒的亮色不是最鲜明，色彩也不是最悦目，可它却最具形象的厚度。”[9] 因而他让人感到真实、亲切，他 就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猪八戒在当代大众文化圈里得到这样的欢迎，既与当今人们的精神需要相关，也与这个形象的“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的喜剧本 质相关。猪八戒在当今社会如此受欢迎，是社会心理的选择，是文化转向的选择。方白先生指出：“人们喜欢猪八戒，觉得他可笑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恐怕正是 因为猪八戒这个人物表现了很多人的特性。”[10]猪八戒，与人同类。代表的便是人性中最基本也是最具人性的那句“食、色，性也”。因此这个形象才有如此 的勃勃生机。
参考文献：
[1] 朱东润.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