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从事资产阶级革命,又是西医出身的孙中山,有疑惑中医,甚至排斥中医的思想倾向,是可以理解的。但孙先生的对中医的排斥,却是谨慎的,留有相当余地的排斥,而且是疑惑中有探索、发现,排斥中有尊重、支持。因此,不能说孙中山“反”中医,也不能说孙中山“挺”中医。应该说,孙中山对自己未知的领域——中医,因为疑惑而谨慎;对自己已知的领域——西医,因为熟稔而更相信些。一言以蔽之,孙中山对待中西医,是这样的思想倾向:“中西医并重;中西医结合,偏西”。
孙中山对中医的疑惑、排斥,是比较明显的。这里举两个例子。
其一,“余平生有癖,不服中药。”[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等编:《孙中山全集 第11卷 1924.9-1925.3》,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71页。]孙中山病重时,曾有人推荐当时的名中医葛廉夫为他诊治,他说:“余平生有癖,不服中药”。《孙中山全集》记载有《与葛廉夫的谈话》,如下:
孙:久仰清名,今幸相见。余平生有癖,不服中药,常喜聆中医妙论。昔年有乡亲返粤者,常以先生医案示余,明理卓识,不愧名医。余请君以中理测我病机。
孙:夜不成寐,每晚则面热耳鸣,心悸头眩,嘈杂躁急或胸中作痛,乾呕,甚则上气面浮,有时而消。此何散?
葛:此水不涵木,气火上升。诸逆冲上,皆属于火。诸风掉眩,皆属于肝。厥阴之为病,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呕吐。若下之,则利不止。所见诸证,全是肝郁日久,气火化风,上干肺胃。以先生之遭际,惊险忧疑,心肝俱瘁,又不能孤眠,气血焉不得伤?真水焉得不耗?
孙:此时补救,尚有法乎?
葛:何尝无法,要戒之在怒,不再耗精,不过作劳,破除烦恼。
孙:此皆有所不能,将奈何?
葛:节之可也。再用药食,以为滋助,已耗者虽未必能复,未耗者尚可保存。
孙:以君之高论,如饮上池。可能为我拟一中药方乎?
葛:可。【乃为拟复脉汤,去薹,桂枝改用真安边肉桂,麻仁改用炒酸枣仁,加生龟板、生石决明、龙齿、犀角片、羚羊片、鲜知母、黄柏。】
孙:我平生未服过中药,恐不能受。欲以君之药方,转示西医,使师君之法,改用西药,以为何如?
葛:鄙人不知西医,西药能代与否,不敢妄答。
据《医药精华集》葛廉夫《孙中山先生病状及治法记》[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等编:《孙中山全集 第11卷 1924.9-1925.3》,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71-572页。]
从这个材料看,孙中山病重之后,肝癌手术之前,曾经找过中医葛廉夫诊治,并有过一次交流。
在这段不长的交流中,孙中山开门见山地说:“余平生有弊,不服中药”,但是,“常喜聆中医妙论”,从这句话看,中山先生对“中药”有疑惑,或说排斥;但对“中医”,准确说是“中医之理”却颇感兴趣,至少不怎么排斥。如他在病重时延请中医,说自己“常喜聆中医妙论”、赞中医医生“明理卓识”等,就说明了这一点。再从孙中山的谈话看,孙中山对中医并不陌生,如“病机”是中医术语,“饮上池”用的是“扁鹊饮上池水”之典。可见孙中山对中医的兴趣是真实的。乃至到葛廉夫处方后,孙中山还说:“我平生未服过中药,恐不能受。欲以君之药方,转示西医,使师君之法,改用西药,以为何如?”这就是说,我不太相信中药,但中医医理我觉得有道理。孙中山的想法是把中医“理法方药”中的中医“理法”保留了,但把“方药”改为西药,也就是用中医的“理法”,西医的“方药”,所以才说“师君之法,改用西药”八个字。
乍一看孙中山所说的“余平生有弊,不服中药”,“平生未服过中药,恐不能受”,很容易得出中山先生疑惑、排斥,乃至反对中医中药的倾向,但结合上下文看,其实并非如此,中山先生在病重的时候,对中医中药也并非一味排斥,如果说他排斥,那孙中山排斥的也是中“药”,而非中“医”。这和日本以及近现代中国“废医存药”的中医药思潮恰恰相反,汪精卫、余云岫等反中医派的主张是“废止旧医”或者“废医存药”;孙中山首先不存在废止中医的想法;其次在中医、中药之间,他病重时(手术前)选择的也无非是“中医西药”。
葛廉夫自己写过一篇《孙中山先生病状及治法记》的文章,见于民国时期出版的《医学精华集》,现在也有复印本出售。两篇文章内容基本一致。从这两篇文章看,孙中山对“中药”有疑惑,乃至排斥;对“中医”并不排斥,甚至比较相信,基本属实。
其二,“适之,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 [蒋梦麟:《激荡的中国 北大校长眼中的近代史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148页。]这是孙中山做了肝癌手术之后,病情危重之时对胡适说的话。《国父年谱初稿》记载:
十八日自协和医院移居铁狮子胡同行辕。是日,先生离协和医院,乘医院特备汽车,缓驶至铁狮子胡同行辕。家属及友好同志,多以为医院既经宣告绝望,仍当不惜采取任何方法,以延长先生寿命。于是有推荐中医陆仲安者;因陆曾医治胡适博士,若由胡进言,先生或不峻拒。乃推李煜瀛(石曾)赴天津访胡(胡时适有事赴津),告以来意,约其同归。胡初以推荐医生责任太重,有难色。后抵京见汪兆铭等,力言侍疾者均惶急万状,莫不以挽救先生生命为第一,且因先生平时对胡甚客气,换一生人往说,或可采纳。胡乃偕陆同往。胡先入卧室进言。先生语胡曰:“适之!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胡谓:“不妨一试,服药与否再由先生决定。” [蒋梦麟:《激荡的中国 北大校长眼中的近代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148页。]
虽然孙中山吃了陆仲安的中药,但时间很短,一周而已。一周后即停服中药,继续用西医西药对症处理,直到病逝。
从“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这句话看,孙中山虽然不能说反对中医中药,但在中医、西医之间,更倾向西医的态度,是比较明显的。
上述两个史料,都是孙中山病重、病危时的史料,第一个是手术前的话,第二个是手术后的话。根据这两个史料,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其一,孙中山有中西医结合的思想倾向,他虽然对中医药有所疑惑,对中药有点排斥,但谈不上反对中医药;其二,在中西医之间,孙中山更倾向西医。
孙中山这样的中西医思想倾向,也见证于孙中山病重病危之前的诸多相关言行以及卫生政策。如相对于孙中山疑惑、排斥中医中药的证据,孙中山尊重、支持中医药的证据,似乎更多。现列举数例:
其一,1916年,为绍兴名医裘吉生题词“救民疾苦”。那是1916年他同胡汉民到浙江,胡汉民患痢疾,裘吉生为之治愈后,孙中山题写了“救民疾苦”四字,让人转赠裘吉生。[张承烈主编:《近代浙东名医学术经验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48页。]
其二,1917年,为上海名医丁甘仁题词“博施济众”[孟庆云:《救民疾苦 博施济众——记孙中为山两位中医学家的题辞》,《中国中医药报》2010年11月3日。]。那是1917年,孙中山为表彰丁甘仁对中医的贡献,以大总统名义题辞颁颂的。款为:“丁济周:博施济众”[同上。]。
其三,1924年,为金诵盘题词“是医国手”[王光远:《蒋介石和名医金诵盘》,《纵横》1996年第10期。]。这是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孙中山为金诵盘的题词。金诵盘中医世家出身,后又学了西医,因此是汇通中西医的一名大家。这幅墨宝现在还保存在南京博物院。除“是医国手”四字外,条幅的右上角还题有“诵盘先生”四字,可见孙中山对金诵盘的尊重,对包括中医在内的医学的尊重。
其四,1924年,“批顺德中西医学会准予设立注册文”[陈正卿,徐家阜编校:《徐绍桢集1861-1936》,成都:四川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90页。]。那是1923 年2月,孙中山第三次在广州建立政权,自任陆海军大元帅。在此期间,徐绍桢曾任大本营内政部部长。徐撰写了大量包括医学卫生在内的政策、文件,在《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公报》发布实施。根据这些文件看,孙中山对中西医基本上是平等对待的。如“批顺德中西医学会准予设立注册文”。[文庠:《试论孙中山与民国中医医政的构建》,《南京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这是在北洋政府搞出“漏列中医教育事件”之后,孙中山对中医的作为,不能不说孙先生对中医还是有支持、扶持与贡献的。
此外,孙中山“上医医国”的理念,虽然缺少直接的证据,说是受中医影响,但孙先生毕竟是一辈子这样践行的,至少与中医“上医医国”是共通的吧?再如,“三民主义”的政治思想客观上对保卫中医也起了很大作用。等等。
综上可见,孙中山不管是在言行上,还是在卫生政策上,并没有排斥中医中药,虽然他本人是倾向西医的,但基本上做到了“中西医平等”、“中西医并重”。
作者姓名:程雅群
孙中山中西医思想倾向辨析
日期:2018-03-23 17:27 点击:322